在这是个温暖明媚的春日午后,我在整理书架时偶然发展了夹在《圣经》中的那张残破的两美元。那一瞬间,阳光搅动空气与尘埃,卷起时光漩涡。多少年了,我曾有意寻找它,寻找它所承载的那段艰涩情怀,今日终于如愿。
在这残破的两美元上,镌刻着我父亲母亲一生的爱情。50多年前,父亲偶遇母亲便一见倾心。他们一个是家境贫寒的花匠之子,一个却是大庄园主的掌上明珠。这贫富悬殊的姻缘自然不被允许。终于等到母亲完成业,年少气盛的父亲带着她离开故土,一走千里,去到遥远的北方小镇落下脚来。抵达的当天,父亲拿出仅剩的两美元对母亲说,这刚够一个人的回乡路费,如果后悔了,随时可以离开。母亲接过那两美元,撕作两半,然后把其中一半交给父亲说,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。
生活就这样缓缓展开长卷,幸好父亲年轻力壮,很快谋得营生支撑家庭;而母亲勤劳灵巧,时常找些缝补浆洗的活计贴补家用,日子虽然清贫,却也有相濡以沫的温暖贴心。两年后,我来到这世上,给这清贫的家庭再添一丝温馨。原以为幸福可以这样淡淡地延续下去,可不久后,战争爆发了。因为父亲一直在矿上开车,所以很快就被派到了前线跑运输。父亲离开的那段时间,母亲每天都抱着年幼的我站在村口翘首盼望,直到有一天父亲的身影终于出现;只是他的一只空袖管在晨风中轻轻飘荡,阳光灼眼,我们看不见他脸上的哀伤。
失去一只手臂的父亲是回来和母亲离婚的。他不在乎母亲的欣喜与柔情,只是希望她能尽快离开他,去重新组建家庭。母亲坚决不同意。于是父亲开始成天在家抽烟酗酒,甚至还时常责骂母亲。而母亲依然不愿离婚。终于有一天,父亲残忍地对母亲说,离婚其实为了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,有个善心的富家女爱慕他,愿意并且也能够养着他。于是母亲执意要去看看那个女人,她说如果真有这么个人,她就放父亲走。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母亲在见到那个女人时的悲伤,她眼里的神采黯然熄灭了。当天晚上,母亲把她保存的那半张美元还给了父亲,她说,你走吧。
之后母亲带着我独自过活,并未如父亲所愿重建家庭。在我长大成人的漫长岁月里,很多次,我与母亲遇见父亲。那个沉默而消瘦的男人总静静地注视着我们。但每一次,母亲都视而不见地离开,也许她的心里不再有父亲,她对那句爱情诺言早已死心。
某个飘着冷冷细雨的冬日黄昏,一位着黑衣的中年妇女敲开了我家大门,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漫长而隐忍的故事:她是父亲受伤时的责任护师,当年父亲曾回到军区医院找她,希望她能假扮他的情人,好让他的妻子死心,离婚再另嫁他人;他说他这一生虽深爱她却依然后悔当年带她离乡,致使她饱受贫穷,这使他心如刀绞。黑衣女人把一只小木匣交给母亲,说已按照父亲的遗愿,把他的骨灰带回家乡,撒到了当年****次遇见母亲的那座山岗上,而这木匣,是他嘱咐一定要亲手交还你手中的。母亲打开木匣,里面是两半斑驳的纸币,其中一半上有父亲的笔迹:我爱你,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。母亲泪盈于睫,轻轻地说:“这一生只有一件事曾让我心如刀绞,就是我以为他真的不爱我了。”
三年后,我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她故乡的那座小山岗。父亲母亲终得团圆。
此刻淡金色的阳光洒落在那张陈旧的两美元上,母亲最后一次看它时曾用透明胶带把两片残币合到一起,修补好了。我小心翼翼地捏着一角,想对着阳光看看父亲写下的字迹,却意外发现纸币的那一面还有一行小字,我亲爱的母亲这样写道:我爱你,即使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。 |